2015年6月8日 星期一

楊儒賓《白茫茫的乾淨》

白茫茫的乾淨
文 / 楊儒賓

  雪白,雪總是白的,但雪白的白雪到底要傳達什麼訊息?

  在五顏六色中,白與黑是最基本的,世界需要顏色,但世界的底色卻是黑與白。水墨山水比起設色山水,更能顯示山水的底蘊。黑白照片比起彩色照片,更能突顯記憶凝固化的人生實相。中國書法基本上就是由黑與白組成,在白茫茫的宣紙上,筆墨飛舞,黑漆的線條圈成了文字世界。黑白相成,沒有兩色的相襯,書、畫、照皆難以成形。然而,這些黑白相形的藝術其實都是以白為底,以黑顯相。玄學是以玄為世界實相的學問,玄之又玄即是黑以藏黑,黑是萬有的托底。然而,在藝術上,世界反而是由黑形立於白底上形化而成的結構,我們怎麼思考比黑還底或和黑同深的白?

  哲學家很少思考黑白相形的問題,藝術家其實觸及此問題的人也不多。龔賢是少數中的一位,林壽宇又是一位。龔賢以黑畫出名,黑山黑水黑森森的林木中,或立一孤亭,或建物全無,但一定沒人。在甲申之變(1644)之後,中國已不再有人了。他的黑畫很孤愴,但他也有白畫,白畫的主題同樣是山水、林木、孤亭,同樣沒人,但黑白比例和黑畫相反,唯一相同的是孤愴之感,但白畫更多了一層寒意。三百年後島嶼上的林壽宇也畫白,他的畫白接近於白晝,遠看畫幅,畫等於沒畫。顯然他想逼近沒有被意識、時間捲進變化之流的物之真相,這是逼近零度的白。

  定原多年照黑入微之後,此次黑白對轉,隻身到北國獵取白雪消息。白雪比白多了雪的輕靈,雪收攝感官,凝止意識,雪將人生旅人從滾滾紅塵中帶回他生命的原點。柳宗元的〈江雪〉、張岱的〈湖心亭〉,皆於乾坤闃寂的雪白天地中,著一芥子般的生物,此後即於此畫面如如不動。這種介於有無明闇的取景,在流出與返攝間的迷茫,最是人間實相。定原的北國雪景是柳宗元的江雪?或是張岱的湖心亭?

  或許都不是,而是警幻仙子的幻現道場,先是「恨無常」、「虛花誤」,終之於「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是白雪乾淨了大地,一切抹殺,人生過處唯存悔?還是白雪以寒煉神,以光空色,迴轉五蘊入蒼茫,一切再由零度開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漾.敘

漾 . 敘 2024.1/18-4/6 開幕茶會Opening: 2024.2/3 (六) 3 : 00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