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伸的地平線─劉耿一先生2012年新作觀後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 美術學系暨研究所
白適銘 教授
Andrew Shih-Ming Pai
Professor , Department of Fine Arts, National Taiwan Normal University
記憶、超越與自我共同體
繼去年(2011)於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的「生命感知與詠嘆─劉耿一回顧展」之後,在約莫一年的時光之中,劉耿一先生奮力完成諸多新作,於此秋爽時節,再次舉辦個展以饗觀眾,對於不論是美術界的同好,亦或是如我一般關心台灣近現代美術史發展的人來說,不啻都是一件可喜之事。這個展覽,一方面揭示與上述回顧展之間的承繼關係,另一方面又指向一個前瞻性的新發展與發現未來的可能性。上述回顧展,囊括了他自1960年迄2010年間的油畫、粉彩畫以及造型木作,完整呈現他逾半世紀辛勤創作的豐碩成果。如同他在該展自序中所敘述的:自從走上繪畫創作之路以來,首度經由從事的工作帶來情境上的轉變的,
就是將成長年代的求學過程屢遭挫敗的夢魘,而鬱積在心板的塵垢晦暗抹
除拭淨,把希望的光彩引進門裡。
這段話語,不僅可作為其自我創作生命、畫業形塑與風格變遷之真實自白,更可藉以檢視畫面形色之刻痕及其生命經驗的積累厚度。
事實上,除了家族、友人肖像及自畫像之外,熟悉劉耿一先生畫作的人一定會有一種印象,亦即其畫面上所佈設的,多半是一些不刻意定義的風景、人物與建築體之形影,而且略顯得模糊。即使每一幅作品都依特殊生活記憶和生命際遇,標註了適確的題名,猶如一幕幕往事在觀眾席前重演一般,對未曾深入閱讀其生命歷程、僅能據其形象元素按圖索驥的觀眾而言,這些有如「歷史記憶」般刻意失去焦點的影像,可謂是畫家將視覺語言不斷內在化、個人經驗化的一種總和,同樣地,也是他藉以與社會保持某種距離─對外關係─的特殊展演方式。
在過去由晦澀筆觸、幽閉空間、壓縮的構圖、充滿速度感,卻不必然確定的用筆與略顯不安的色彩組合,所建構的圖面關係中,劉耿一先生記錄了他所謂成長年代「屢遭挫敗夢魘」牽繫的鬱積人生,其結果,有如夢境般、似幻若真、取代語言而充滿激辯的影像於焉成立。此種無法對焦卻如雷貫耳的圖面元素,一方面訴說畫作主人難以言說、具衝突反抗性之過去,而未被明確標示的現實刻度,亦可用來解釋他對造成內心陰影的殘暴現實─政治專制及社會不公─的一種回應與批判。畢竟,當藝術家選擇畫筆作為其褒貶社會公器之時,其形塑的影像,就有如真實歷史事件一般,時而反映血腥,時而控訴殘酷。因此,他又說:
藝術是孤零的自己與現實的大眾之間溝通的橋梁,是我把內在訊息傳達給
外在社會的使者。
很顯然地,對劉耿一先生而言,藝術是一片鏡子的兩面,一面是隱晦內存、「自然」而未被同化的自我,一面則是透過「社會化」、「社會參與」而外顯的自我。其關係,並非封閉的矛盾並存,而是同時保有不同自由向度、即合即離的共同體。我們也可以說,他並未曾藉由創作「遺棄」曾經「遺棄」過他的台灣社會衝突亂象,反過來,卻藉由此種自我兩面性的反覆試驗,不斷確定其與台灣的真正關係,指出更為清晰的信念、道路,並試圖創造出超越過去陰影的嶄新生命經驗與生活記憶。而這正是他為何要說引進「希望光彩」入門的理由所在。
重返西濱與二重地平線
如果去年的回顧展,算是對過去五十年間這段不管是在肉體安置或心靈認同上,都該稱做是充滿「飄搖」年代的一種整理、紀念與憑弔的話,那麼,今年的展覽,則可以說是發現未來、探掘在地平線上延伸的新景象的開端。不論是在媒材亦或是在畫風上,劉耿一先生都延續著清晰的個人特質並顯得愈發成熟,過去長年以來,以灰色系及自然色系(棕、綠、藍)為主調的色彩運用,仍占據風景畫面的主體,其描繪對象亦重複著往日常見的元素─殘破屋宇、漁塭土堤、返鄉的路徑、稀疏錯落的人影與南台灣特有的陽光、河渠與林木。這些元素,架構了其形塑台灣地理、風俗、民情、歷史的演繹敘事,不過,卻不是表象、說明的。長久以來,刻意不依賴寫生的創作模式,象徵其揮別機械影像複製的庸俗格套,尋找與自然外相互動中自我介入的可能方式與位置,並藉以裝載最初的純樸感動。
這一年來,劉耿一先生帶著這樣的自我,不斷往台灣最深入的「荒野」靠近。事實上,這個系列畫作中,一幕又一幕時而重覆、時而斷裂的風景影像,根據他的說法,指的是今昔對照的台灣。這些在過於激烈的政治更迭與人事變遷中,漸漸自現代地圖中消失的「原始」台灣,往往以有如廢墟般地荒涼、孤獨、與世隔絕的方式繼續存在。
美麗島的一個角落 2012 油性粉彩.紙 105x75cmx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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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濱,介於二仁溪、曾文溪與八掌溪出海口之間的海埔地區,對像我這樣向來被灌輸「台北即台灣」地理主權的人來說,有如天涯海角般的陌生,未曾在我這一代所謂都市人的地方認同與國土教育地圖之中出現。晚近的西濱之行,以及由此鄉野所形塑的系列作品,來自於多年前某次旅行中的發現與因緣。但在劉耿一先生夫婦的多番重新探訪過程中,西濱被一再地「發掘」與「銘刻」,並進入其所形構的「歷史」之中。更言之,畫家企圖透過影像鋪陳與史料建構的方法,一方面記述客觀的行旅經歷與生命經驗,另一方面,同時又將觀看西濱─舊有台灣─的方式,自「自然」的角度轉向「歷史」的角度,創造「歷史化」的風景圖像,使這些即將在人群記憶中消失的南方鄉村,重新獲取自身的歷史價值與意義。
紀念碑建構中的歷史返視
事實上,這個展覽,與其說是新作展,毋寧更該說是特別為此次的邂逅所樹立的一種歷史記憶的紀念碑。而重返西濱的行動意義,不僅將其個人的過去與現在加以重新連繫,亦重塑了逐漸淡去的過往台灣記憶,並藉以遠離所有政治喧囂、人倫敗壞、汙穢權力鬥爭與這個島嶼上已經發生與即將發生的諸種罪惡。因此,我們還可以說,多年前的西濱之遊留下的地平線風景,在事隔多年之後,經由此次的舊地重遊,為其自身生命旅行清晰鉤勒出第二重的地平線意義─遠望中/塵封中的過往美好記憶,似乎未曾離我們而遠去,只需重新擦拭與不斷探尋。
西濱既模糊又清晰的土地記憶,就像被重新翻閱即得以再次呈現其真實感的「歷史」自身一般,經過此次的重逢,確立了其在畫家生命史中的刻度與座標,喚醒畫家對舊有台灣既溫馨又真切的價值認知。這個展出,敘說著畫家透過尋繹過往經驗─重返歷史現場─以重新展望自我、確認自我人生位置的一種可能模式,藉由以圖立史的個人意圖,具現了此時「人與物 = 人與歷史」重逢的原初感動;同時,在這些作品中,色調逐漸溫潤、筆觸愈加直率、漸趨簡純的構圖,更加遠離實物細節描寫的繁冗沉悶,而更朝向彰顯生命韌度與精神強度的層次。
不過,畫家尋找舊有台灣的行動與策略,並不僅止於此,我們應該說,西濱之遊與這個系列的出現,只是一種生命觀視形式轉向的起點。其有如史詩般波瀾壯闊的風景圖像與充滿人文色彩的思索企圖,代表的是劉耿一先生在揮別過去幽暗閉鎖、自我絕緣的控訴模式中,由小我逐漸走向大我歷史面向的一種轉變的開始。接下來,他計畫將這樣的轉變,以更具體而真實的形象展演出來。在南台灣這片廣袤的沃土上,除了仍殘存著可供畫家回溯年輕記憶的材料外,新的無名角落的發現、思索與駐足,都不斷加深著他嘗試建構台灣文化理想之意念,並將一一成為此部台灣風景史的各個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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