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5日 星期日

白適銘教授《延伸的地平線─劉耿一先生2012年新作觀後》


延伸的地平線劉耿一先生2012年新作觀後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 美術學系暨研究所
白適銘 教授
Andrew Shih-Ming Pai
Professor , Department of Fine Arts, National Taiwan Normal University



記憶、超越與自我共同體
  繼去年(2011)於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的「生命感知與詠嘆劉耿一回顧展」之後,在約莫一年的時光之中,劉耿一先生奮力完成諸多新作,於此秋爽時節,再次舉辦個展以饗觀眾,對於不論是美術界的同好,亦或是如我一般關心台灣近現代美術史發展的人來說,不啻都是一件可喜之事。這個展覽,一方面揭示與上述回顧展之間的承繼關係,另一方面又指向一個前瞻性的新發展與發現未來的可能性。上述回顧展,囊括了他自1960年迄2010年間的油畫、粉彩畫以及造型木作,完整呈現他逾半世紀辛勤創作的豐碩成果。如同他在該展自序中所敘述的:

 自從走上繪畫創作之路以來,首度經由從事的工作帶來情境上的轉變的,
 就是將成長年代的求學過程屢遭挫敗的夢魘,而鬱積在心板的塵垢晦暗抹
 除拭淨,把希望的光彩引進門裡。


這段話語,不僅可作為其自我創作生命、畫業形塑與風格變遷之真實自白,更可藉以檢視畫面形色之刻痕及其生命經驗的積累厚度。
   事實上,除了家族、友人肖像及自畫像之外,熟悉劉耿一先生畫作的人一定會有一種印象,亦即其畫面上所佈設的,多半是一些不刻意定義的風景、人物與建築體之形影,而且略顯得模糊。即使每一幅作品都依特殊生活記憶和生命際遇,標註了適確的題名,猶如一幕幕往事在觀眾席前重演一般,對未曾深入閱讀其生命歷程、僅能據其形象元素按圖索驥的觀眾而言,這些有如「歷史記憶」般刻意失去焦點的影像,可謂是畫家將視覺語言不斷內在化、個人經驗化的一種總和,同樣地,也是他藉以與社會保持某種距離對外關係的特殊展演方式。
   在過去由晦澀筆觸、幽閉空間、壓縮的構圖、充滿速度感,卻不必然確定的用筆與略顯不安的色彩組合,所建構的圖面關係中,劉耿一先生記錄了他所謂成長年代「屢遭挫敗夢魘」牽繫的鬱積人生,其結果,有如夢境般、似幻若真、取代語言而充滿激辯的影像於焉成立。此種無法對焦卻如雷貫耳的圖面元素,一方面訴說畫作主人難以言說、具衝突反抗性之過去,而未被明確標示的現實刻度,亦可用來解釋他對造成內心陰影的殘暴現實政治專制及社會不公的一種回應與批判。畢竟,當藝術家選擇畫筆作為其褒貶社會公器之時,其形塑的影像,就有如真實歷史事件一般,時而反映血腥,時而控訴殘酷。因此,他又說:

 藝術是孤零的自己與現實的大眾之間溝通的橋梁,是我把內在訊息傳達給
 外在社會的使者。


很顯然地,對劉耿一先生而言,藝術是一片鏡子的兩面,一面是隱晦內存、「自然」而未被同化的自我,一面則是透過「社會化」、「社會參與」而外顯的自我。其關係,並非封閉的矛盾並存,而是同時保有不同自由向度、即合即離的共同體。我們也可以說,他並未曾藉由創作「遺棄」曾經「遺棄」過他的台灣社會衝突亂象,反過來,卻藉由此種自我兩面性的反覆試驗,不斷確定其與台灣的真正關係,指出更為清晰的信念、道路,並試圖創造出超越過去陰影的嶄新生命經驗與生活記憶。而這正是他為何要說引進「希望光彩」入門的理由所在。


重返西濱與二重地平線

   如果去年的回顧展,算是對過去五十年間這段不管是在肉體安置或心靈認同上,都該稱做是充滿「飄搖」年代的一種整理、紀念與憑弔的話,那麼,今年的展覽,則可以說是發現未來、探掘在地平線上延伸的新景象的開端。不論是在媒材亦或是在畫風上,劉耿一先生都延續著清晰的個人特質並顯得愈發成熟,過去長年以來,以灰色系及自然色系(棕、綠、藍)為主調的色彩運用,仍占據風景畫面的主體,其描繪對象亦重複著往日常見的元素─殘破屋宇、漁塭土堤、返鄉的路徑、稀疏錯落的人影與南台灣特有的陽光、河渠與林木。這些元素,架構了其形塑台灣地理、風俗、民情、歷史的演繹敘事,不過,卻不是表象、說明的。長久以來,刻意不依賴寫生的創作模式,象徵其揮別機械影像複製的庸俗格套,尋找與自然外相互動中自我介入的可能方式與位置,並藉以裝載最初的純樸感動。
   這一年來,劉耿一先生帶著這樣的自我,不斷往台灣最深入的「荒野」靠近。事實上,這個系列畫作中,一幕又一幕時而重覆、時而斷裂的風景影像,根據他的說法,指的是今昔對照的台灣。這些在過於激烈的政治更迭與人事變遷中,漸漸自現代地圖中消失的「原始」台灣,往往以有如廢墟般地荒涼、孤獨、與世隔絕的方式繼續存在。 

美麗島的一個角落 2012 油性粉彩.紙 105x75cmx3
〈美麗島的一個角落〉(三聯作)可以說是此間具有紀念碑意義的代表之作,描寫荒涼破敗的西濱魚塭村落。畫面中,筆直的電線桿自近至遠地伸展,將觀眾的視線引向無垠海面,又在地平線(海平面)處折返並朝向畫面中央的瓦房,完成對舊時台灣的視覺巡禮以及對嘉南平原自然景色的禮讚。然而,在這個重返西濱所完成的系列作品中,這些已被人類消耗殆盡的疲憊土地,卻被畫家以極度溫暖、帶有戲劇性象徵意義的筆觸色調加以彩妝,形塑出有如新嫁娘般的無限喜悅容顏;刻意加上的稀疏行人與動物形影,似乎是藉以彰顯過往的生氣與繁榮;同時,象徵宇宙、季節及生命週期變化哲理的景色移易等等,似都在為這個乏人問津的荒僻小鎮,建立起一部有骨有肉的偉大地方自傳。
   西濱,介於二仁溪、曾文溪與八掌溪出海口之間的海埔地區,對像我這樣向來被灌輸「台北即台灣」地理主權的人來說,有如天涯海角般的陌生,未曾在我這一代所謂都市人的地方認同與國土教育地圖之中出現。晚近的西濱之行,以及由此鄉野所形塑的系列作品,來自於多年前某次旅行中的發現與因緣。但在劉耿一先生夫婦的多番重新探訪過程中,西濱被一再地「發掘」與「銘刻」,並進入其所形構的「歷史」之中。更言之,畫家企圖透過影像鋪陳與史料建構的方法,一方面記述客觀的行旅經歷與生命經驗,另一方面,同時又將觀看西濱─舊有台灣─的方式,自「自然」的角度轉向「歷史」的角度,創造「歷史化」的風景圖像,使這些即將在人群記憶中消失的南方鄉村,重新獲取自身的歷史價值與意義。


紀念碑建構中的歷史返視

   事實上,這個展覽,與其說是新作展,毋寧更該說是特別為此次的邂逅所樹立的一種歷史記憶的紀念碑。而重返西濱的行動意義,不僅將其個人的過去與現在加以重新連繫,亦重塑了逐漸淡去的過往台灣記憶,並藉以遠離所有政治喧囂、人倫敗壞、汙穢權力鬥爭與這個島嶼上已經發生與即將發生的諸種罪惡。因此,我們還可以說,多年前的西濱之遊留下的地平線風景,在事隔多年之後,經由此次的舊地重遊,為其自身生命旅行清晰鉤勒出第二重的地平線意義遠望中/塵封中的過往美好記憶,似乎未曾離我們而遠去,只需重新擦拭與不斷探尋。
   西濱既模糊又清晰的土地記憶,就像被重新翻閱即得以再次呈現其真實感的「歷史」自身一般,經過此次的重逢,確立了其在畫家生命史中的刻度與座標,喚醒畫家對舊有台灣既溫馨又真切的價值認知。這個展出,敘說著畫家透過尋繹過往經驗重返歷史現場以重新展望自我、確認自我人生位置的一種可能模式,藉由以圖立史的個人意圖,具現了此時「人與物 = 人與歷史」重逢的原初感動;同時,在這些作品中,色調逐漸溫潤、筆觸愈加直率、漸趨簡純的構圖,更加遠離實物細節描寫的繁冗沉悶,而更朝向彰顯生命韌度與精神強度的層次。

不過,畫家尋找舊有台灣的行動與策略,並不僅止於此,我們應該說,西濱之遊與這個系列的出現,只是一種生命觀視形式轉向的起點。其有如史詩般波瀾壯闊的風景圖像與充滿人文色彩的思索企圖,代表的是劉耿一先生在揮別過去幽暗閉鎖、自我絕緣的控訴模式中,由小我逐漸走向大我歷史面向的一種轉變的開始。接下來,他計畫將這樣的轉變,以更具體而真實的形象展演出來。在南台灣這片廣袤的沃土上,除了仍殘存著可供畫家回溯年輕記憶的材料外,新的無名角落的發現、思索與駐足,都不斷加深著他嘗試建構台灣文化理想之意念,並將一一成為此部台灣風景史的各個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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