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皺褶中的浩瀚宇宙
文/胡朝聖
我夢到一棟家屋,一棟低矮的家屋,
卻有著高聳的窗戶,有三層磨舊了的步階,
平滑而翠綠;
….
一棟簡陋私密的家屋,就像在古老版畫中的一樣,
它只活在我心中;有時候我會回到那兒,
坐下來忘掉灰暗的天空和雨水。
~安德烈.拉豐(André Lafon),《詩歌。家屋之夢》(Poésies, Le rêve d'un logis.)
林秀娘,一位在南台灣靜靜創作近三十年的藝術家,以陶土為媒材創作成的立體雕塑作為她與世界和自我對話的管道;我們對於她的陌生,就如同她對藝術環境一直以來保持的某種距離,在這樣的空間中創造了屬於她自己建構的藝術世界,裡面有著山谷、天空、洞穴、草原、森林,曲折又平坦,靜默且喧嘩,單純也充滿無限想像。她的安靜、樸質且堅毅的個性,反映在她以穩重厚實的陶土作為媒材的選擇,尤其在面對作品尺度與難度的開展上,以身體和勞動克服了材質與格局的限制,土在她的手中成了實踐自我、再現生活與發揮奇想的介質,進一步帶領觀者從平凡無奇的生活中看到了無限寬廣的內心風景。
提到藝術家的創作,不能不提到她在傳統與現代社會中扮演的全能角色與身分;或者這樣說,做為家庭中的女兒、媳婦、母親或是妻子,又或者曾為一位全職的教育工作者,忙碌且多重角色的擔綱,在橫跨傳統包袱與社會期待的無形壓力下,生活的作息、興趣、負荷與勞動都透過她靜默與堅持的個性下轉化為創作的源泉、動能和靈感,陶是她自我角色演繹與生活點滴的全然投射、幻化與再現,盡心的扮演每一種身分,深化每一個時期的藝術呈現;而肩負在她身上的傳統、家庭、職業與人生體驗、在藝術家與時俱進的嘗試與挑戰下有了新的面貌與開創性,為自己在家庭生活之外的當代陶藝與雕塑領域力拼一條新的道路,也就成了本文文脈的重心所在。
服裝、身體與家屋
分析林秀娘創作的風格與內涵大致可略分為三個時期與三個主題:一是2008年以前的具象風格;二是台灣藝術大學研究所時期的學院實驗風格;三是2012年以後的有機表現風格。即便作品在形式與風格上因著時間的進程有著顯著的差異與演進,但就作品內容而言卻始終環繞在以生活為核心概念的三個主題:身體、服飾和家屋,三十年來就以此不斷地進行藝術創作的深化、延伸以及形變。
第一期的具象系列:
1980年代中期為藝術家進入陶藝創作天地的初始階段,林秀娘以生活當中最容易拾得的題材進行對陶土的探索與學習,此時以日常接觸到的服裝、身體(個人與孩子)和家屋空間做為主體,不斷地試驗、強化作品在造形與技術上的穩定,奠定了她日後藝術創作的發展脈絡,也成了最為人熟識的風格標誌。從生活出發,林秀娘在看似一般人覺得一成不變與百無聊賴的居家生活裡展現出無窮無盡的奇想。
這時期以服裝造型為主軸的作品有著一種對身體曲線美感的觀察,如同敦煌壁畫裡飛天婀娜多姿的舞蹈體態,在擺動的過程中讓衣角或裙襬飄揚皺褶,輔以對色彩、線條與構圖的創作進行釉彩的表面處理,此類似抽象繪畫當中自動性技法與滴畫法的採用,充滿東方書法線條的流暢與自由,也具備了西方抽象藝術的現代表現,使原本厚實的陶土性格即刻產生了輕盈的律動與活潑的意象。另一主軸為家屋造型的選擇,也成為林秀娘日後發展其空間詩學概念的重點(此部分將於後續詳加分析);此時期因為當時小孩正處於幼兒成長的階段,使家屋的想像充滿著敘事性風格、強烈的自傳特色以及濃濃的童話趣味,帶著孩子自由穿梭在自己的想像空間裡,這時的林秀娘皆透過創作將生活中的況味、幽默與對日夢的體會從作品緩緩抒發出來。
第二期的學院實驗系列:
2005~2008年是林秀娘重新進入學院的關鍵時期,之前在家庭與教職的二十多年來,其創作歷程基本上是以自學摸索作為方法,以自身作為創作的實驗基地,為突破現實困境並期待進一步的創作發展,尤其在學術與專業知識上的再充實,因此她選擇了進入台灣藝術大學工藝研究所,藉由學院的專業學習對創作重新提出實驗性的挑戰。
學院時期的林秀娘依然以空間作為創作主軸,抽離了過去敘事性強的具象風格,以符號與隱喻的手法簡化家屋與記憶情感的表達,再以複合媒材的裝置形式呈現,此時的藝術家在作品的發展上有著明顯的突破與顛覆,三組系列作品《空間傳說》、《符碼盛會》和《光影記憶》的表達有著西方戰後抽象表現主義當中低限簡潔的風格,其大量書頁片狀與條狀捲曲皺褶的造型配合著藝術家將生活中庭園景觀的花草元素與個人想像均融合在裝置之中,而在色彩的使用上則再現了花草的多樣斑斕,將花木扶疏的自然風光直接置入到展覽裡,整體藝術表現有著音樂性的跳躍與動感,彷彿抽象繪畫躍然於空間中,吸引觀眾至書中世界裡的魔幻異想,這些既簡練又複雜的陶藝空間裝置也為接下來進入的有機、非具象和寫意風格提供過渡時期的大膽嘗試。
第三期的非具象有機寫意時期:
這時期作品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驚艷發展,創作內容依然迴盪縈繞在居家生活的主軸之上,可以說林秀娘已經將此主題掌握的全然成熟與淋漓盡致,其化繁為簡又化簡為繁的將服飾和家屋等的具象裙襬和皺摺進化成為一種有機的形變,在陶土與化妝土的相互揉合下,以及顏色與釉料的大膽選擇上,作品表現旺盛的生命力道,那位優雅安靜的藝術家有著十足的自信風采,在方寸之間突破了困境而發展出了更多的可能性。
這時期一直以來在她作品裡有著的裙襬符號走向了增生繁衍的能量,如同在熱帶海底世界裡色彩豐沛的珊瑚,又或像自然花園中生意勃發的花團錦簇,其千迴百轉的皺摺形成了一種生生不息意態盎然的柔動姿態,林秀娘的藝術走向從心靈的廣闊汪洋湧出新生力量,吸引觀者從自我的視覺經驗當中投以迴返對話;此外,過去一直以來有的軀體線條在此時期則被部分身體器官如嘴巴以及眼睛所替代,空間成了身體,身體也融入在空間之內。筆者認為近期作品風格的轉變的確隨著家庭中兒女紛紛出國深造與家屋空間的閒置有著彼此的交錯影響,少了生活瑣事的擔憂,林秀娘面對更多的是時間和空間,開始放下外在形式的呈現,轉而向內探索,空間取代外形,抽象取代具象,想像取代再現,身體器官取代軀體線條,但是依然不變的是她一直以來對創作保有的好奇心、單純、恬靜與童趣,一種對於生命的探索、挖掘以及建構,將對於家屋的所有觀察與想像全都濃縮在她的微型宇宙中,逐漸轉化成一種去蕪存菁過後的有機抽象空間與風格形式,讓她的創作在當代藝術領域裡走出自我風格。
空間的夢想與詩學
除了上述依時間不同進行的風格分類外,觀看林秀娘的創作脈絡與思想,還是必須回應到下列幾個更為嚴肅重要的分析方能完整:首先,是以家屋空間和自我服飾作為永恆課題的持續發展,這與藝術家個人較為內縮於居家生活領域有直接的連結,家是林秀娘生活勞動的居所,每日清晨醒來之後數個小時與庭園花草、家務瑣事的私密對話成為她日復一日的身體日作與心靈修行,完成之後回到工作室再緩緩進入到她的日夢、想像以及創作的領域當中,家對她而言不只是心靈的烏托邦,也是結合了現實與想像的複合式空間,它既是勞動之所也是心靈的庇護之所。家是藝術家在世界的角落,也是世界的中心,庇護著她的自由與幻想。家的意象反映了她與家人和世界的親密關係、孤獨與熱情。她身處家屋之中,家屋也在她的身體之內,她詩意地建構家屋,家屋也靈性地結構了藝術家的創造力。
在法國著名想像現象學家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 1884~1962)的《空間詩學》中曾提及「因為外在世界的存有感被減弱了,反而讓他們體驗到各種私密質感的張力更為強化。」在這樣的生命體驗中,林秀娘就是一位家庭生活的建築師、雕塑家與夢想家,對於物理空間的觀察、想像、體驗轉變一種超乎於現實的空間,從客觀的思考轉到詩意的想像,而作品也從心智的客體逐漸融合成為一種與靈魂深刻迴響的力量,它與藝術家的家族記憶、家庭成員、童年生活直接對話;因此創作對藝術家而言就是一種轉化、想像過後的再現,她將對於家族生活的種種濃縮在這微型宇宙中,在那裡她與自己最接近,空間就是自己,自己的世界,自身的棲息所。
在以家屋作為作品主軸的系列創作中,它就是藝術家集真實世界、內心風景與日夢想像的整體,它與林秀娘非現實的夢想聯結在一起並與現實共構成一種真實,進入她的空間,她的世界,將其內在性的瀚浩無垠感托出,《維摩詰經‧不思議品》裡所謂:「須彌納芥子,芥子納須彌」,其實講述的都是同一件事,呼應著微細意識以及宇宙意識的同源;這裡,藝術家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創造者,她在自成的世界中就是一位女神,如同女媧般的鍊石補天,在曲折蜿蜒的裙襬峽谷當中,一個轉折之後又引領我們到她的山川世界和浩瀚宇宙。
自我主體與存在的皺褶
另一個值得關注的創作脈絡則為林秀娘所有作品當中鮮明且辨識度高的視覺焦點—皺褶。筆者認為藝術家的皺褶有極其獨特且可以持續發展的可能性,從早期較為簡單具象的裙襬造型到近來演變成波浪繁複的皺褶結構,作品的動態趨勢帶動空間感的高低起伏與內外翻轉,觀者隨著皺褶波動穿梭於藝術家的奇山異水,進入一個充滿無限想像的私密幻境、自然地景以及無垠宇宙,如同古人將自然山川的風景經由巧妙造境收納於園林之中,優游於其中總有著如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感,濃厚的文學意涵與空間詩性滿布於其中。
法國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 1925-1995)在其「皺褶」理論上就曾比喻過皺褶是殊異點的多重部署,每個殊異點是系列的源頭,彼此相互連結,並鋪展成一種賦予全面擴張的方向,直至鄰近的另一殊異性並延續下去,林秀娘作品中的皺褶就是這樣帶給觀者無止盡的驚呼與多重視點,我們總在一個皺褶的翻山越嶺之後又看到另外的風景。德勒茲在『德勒茲論傅柯』這本書中也曾提及「自我關係最一般化的表達方式是:自我被自我影響,或,被皺摺的力量。主體化過程產生於皺褶作用...」,這樣的分析雖說有點抽象,但學者陳瑞文在其評論德勒茲的相關文章時則另加闡釋指出『「皺褶乃解決問題性的思想探勘痕跡」、「皺褶乃具有能量的思想叢」...一種跳脫現時身體在場,朝向未來和過去裡的無止境時間,就像「純粹的流變」、事件、無形的、能表達的和超-存在(extra-être)。』;換句話說,以德勒茲對於皺褶的研究分析,可以反射出林秀娘在創作出皺褶的形式,其實就是一種自我主體化的過程,藉由皺褶生產多重殊異點、事件、思想以及自身存在,在皺褶形成的過程中不斷來回於過往和未來之間,如此無止盡的迴返更確定了其自我主體性,同時也創造了無盡的想像宇宙和內我風景。
結語
三十年來林秀娘藉由創作陶藝的摸索尋求自我的存在,尤其在傳統與現代身分扮演的價值上作為基礎成就了她的創作,她成了一個時代女性集體意識與經驗的共同縮影,而她在藝術上的堅持也使得自己成了造物者、小說家、建築師、景觀師、雕塑家以及魔術師,自在優游於她所建構的家屋、地貌、世界以及無窮無盡的宇宙;在現代強調速度、效率以及求新求變的科技虛擬世界裡,透過藝術家的作品我們得以重新反思生命的本質與終極價值,因為有些事不會隨著物理條件的改變而質變,反而更能凸顯心靈的可貴,林秀娘的創作與態度提醒了我們一種緩慢的美感與厚度,一種心靈的累積與沉澱,從她的身體、服飾到家屋,從有形到有機抽象的皺摺、珊瑚、花瓣、峽谷中,一沙一世界裡我們在曲折蜿蜒的宇宙中看見了生活的偉大與藝術的平凡,其實都在一線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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