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最深沉的印記—談王信豐的藝術世界
陳水財(藝術家)
王信豐的神情笑貌彷彿就在眼前,此刻重讀他的畫作,的確百感交集。去年(2014)在台中「順天建設藝術空間」舉辦個展時,他曾寫下一篇〈臺江永痕〉的自述,清楚道出近十多年來他的創作心境與對藝術主題的著迷:
乍見曲線交織的百里長灘∕迴返曲折沙丘稜線∕煙波千頃波光鄰鄰∕綿延不絕的麻黃林∕漫無邊際的菅芒花∕飽滿翠綠的紅樹林∕有透視感的電線桿∕秋日光霞映照灣丘……杳無人蹤的秋日長灘∕彌漫著超現實的氛圍∕猶未曾捕捉到這一刻∕冷豔欲絕的神韻之前……在歷史的滄茫中∕在秋末的黃昏裡……在有生之年∕以「西濱臺江」之名∕書寫四季的美麗容顏∕以美術工作者的身份∕為臺江鑲上一絲美麗的金邊∕並奢望留下一個深沉的印記
這篇文字可以說是畫家生前對他創作的最後陳述。王信豐最後的創作身影後來被大嫂林慧珍女士po在臉書上:他緊握著手中的畫筆,執著於刻寫著他一直眷戀不忘的濱海風景——一片迎著北風的木麻黃林。
約在2005年前後,他曾經把一篇文字放進“高屏溪”為題材的畫作中,這篇文字取自蘇格蘭民謠「羅莽湖畔」(Loch Lomond)的歌詞:
The wee birdies sing and the wild flowers spring.∕And in
sunshine the waters are sleeping ∕But the broken heart, it kens nae second spring
again ∕Tho’
the waeful may cease frae their greeting.
歌詞是一位在1746年戰役中被俘的蘇格蘭高地(Highlands)的Jacobite黨人,在即將被英軍處決之前所寫,託給一位可能被釋放的牢友,帶回去給他住在羅莽湖畔的愛人;整首歌詞表達了對家鄉土地與情人的無盡思念,悲愴而淒美。以王信豐最後創作的身影對照「羅莽湖畔」,他真的是在「有生之年∕以『西濱臺江』之名」∕書寫四季的美麗容顏……為臺江鑲上一絲美麗的金邊∕並奢望留下一個深沉的印記。」他最後的創作身影上,仍然呈顯出對土地深深眷戀,而這一幕的確叫人動容。
王信豐從水墨入手,出道甚早,二十八歲(1980)時,就在台北「春之藝廊」舉辦了盛大的個人畫展;在這次展覽中 “木麻黃”這種濱海植物的意象,顯得特別凸出。他不強調淋漓的墨韻,而以枯墨描繪迎著強風的稀鬆枝椏,孤傲而強韌。這個展覽可以說是他進入藝壇的“起手式”,似乎也預示了王信豐往後的藝術路徑;而當他二十年後抵達“西濱”之後,自然一眼就辨認出他的藝術目標與人生歸宿。
1998年後,王信豐花了十年的時間,傾全力描繪高屏溪。他開始改用畫布與壓克力顏料創作。在從事水墨創作二十年之後,決意改變媒材,他說:「我用畫布取代宣紙,壓克力顏料及其各種的基底材取代了以往的“水墨”,也大膽的使用了噴槍及各種可能的工具,不斷的嘗試與實驗對於媒材的掌控,也試圖探尋藝術的新領地。」媒材的改變,擺脫了某些水墨美學慣性,過去筆情墨韻的文人胸懷轉變為對土地的關注。在《高屏溪》的系列創作中,王信豐開啟了另一片新的藝術境地。《高屏溪》系列,題材鮮明,氣度恢宏,是畫家藝術生涯的一處高峰。
1996年前後,他曾有《綠島記行》系列水墨畫,枯筆勾描的方式仍是創作主調,只是淡墨的運用增加,但卻北風呼嘯、岩石清冷,而在森冷與蕭瑟中增添了幾分孤寂與詩意。這是《高屏溪》系列的前奏曲。“悲愴淒美”一直是王信豐努力追求的藝術音色,他的藝術中,隱約吹奏著一曲詠嘆調,永遠籠罩著一層深深的荒涼與憂傷。那是藝術家長久以來對生長的土地與對自身歷史境遇最深沉的凝視與傾聽。對於《高屏溪》系列,畫家說:
「春交的飽滿翠綠;夏日的激湍奔流;秋日綿延數十里的菅芒伴著呼嘯的北風擺盪;冬日乾涸的河床佈滿弧線的殘流迴繞在午後的霾氣與隱晦的地平線上,交織成一種難以名狀的神秘、滄茫與遼潤。」
對王信豐而言,凝視土地不只是在於它的自然形貌,也在於它的人文意涵,及其所謂「內在精神與外在的形式映照、對話」,「普遍性與特殊性間的矛盾統一」;或是「流動河流是大地讚美自然與人生時湧唱出來的讚歌」(曾貴海詩),《高屏溪》不是外物,它更接近王信豐的心境。
“木麻黃”題材在王信豐的創作中最早出現,而後是“菅芒花”,而後是“鵝卵石”,而後是“北風”。“木麻黃”是一種耐風耐鹹的植物,在強風的海邊環境,也依然能掙扎求生。相對於松柏的君子風範,“木麻黃”顯然土性堅強,其粗礪堅韌的性格與台灣土地的關連極為緊密。“菅芒花”在《高屏溪》中大量出現;一到秋天,在山坡、溪流到處滋長,一片白茫茫,以強韌的生命緊捉著土地,神秘滄茫,詩意深沉。“鵝卵石”也構成《高屏溪》畫作的重要景觀;畫面中,卵石向遠處的地平線無盡延伸,總會有一帶溪水穿繞而過,在寂靜中透露一絲柔情。歷經溪水沖刷的卵石,變成為台灣河川上最耀眼的音符;一如悄然沉睡的生命,用細微的音調互訴彼此的滄桑。王信豐捕捉這些相互依偎的音符,譜成了一種寂寥的土地之歌。
王信豐的藝術中似乎嗅不到東風的信息、也聞不到南風的氣味;他的畫中只有“北風”。他往往在清冷的晨光中,駕臨高屏溪谷,親炙“北風”的凌冽,傾聽高屏溪的嘆息。“北風”成了“悲愴淒美”美學最有力的註腳,形塑了王信豐獨特的藝術紋理。藝術家甚至追尋“北風”,溯風而上,走尋土地的氣味:四草濕地、七股潟湖、雙春海濱、鰲鼓溼地……都成了他流連尋訪的所在。蕭颯的鹽田風光、無際的魚塭景色、老鹽夫寮的孤寂荒涼……在這苦澀土地上的“北風”所吹出的信息,似乎深深震撼著藝術家,進而譜寫為一曲長吟不息的土地詠嘆調!
2008年之後,王信豐傾全力在“西濱”風景的創作上,而且用情更深。台灣西部濱海,夏天陽光熾熱、冬天北風凜冽,景物蕭索。王信豐頻頻造訪這個苦澀之地,開始對這塊烈日與北風的土地駐足思索。而這塊被泛稱為「鹽分仔地」的台南濱海地帶,有一股獨特的土地味覺,這或許是吸引畫家流連駐足的主因吧!
王信豐專心投入“西濱”創作,已是他在藝壇出道後三十年的事了。他的“西濱風景”,讓人猛然意識到他生命情境的轉變;他的人生已來到另一個階段!三十年的光陰足夠淬礪、純化一個生命。輕狂歲月或已遠去,嚐遍了世間的種種滋味後,對人生當有另一番體會,生命也愈為洗練。在王信豐的畫中,荒涼味與孤寂感越來越濃醇,而這正是一種對生命的體悟與吟詠。
在畫中,王信豐對木麻黃、菅芒花、紅樹林的蕭瑟,對沙丘、長灘、電線桿的無盡綿延,以及北風的凜冽與水光的寂靜似乎有著某種特別的感觸。這是否正對應著藝術家某種特別的心境?許多畫家都嚮往如畫的景色,為畫旖旎的風光而不惜苦苦追尋,而王信豐卻選擇來到“西濱”這塊苦澀之地。畫境即心境,此話不假,否則在庸碌的現實裡,誰能夠聽見北風的淒楚聲調?誰能夠體會沙洲漂移的不安?誰能瞧見平靜水光下的冷凝的愁緒?誰又能夠嗅出滲入土地中的百年苦澀味?
“西濱”猶如一扇門扉,畫家獨自進入,在那裡找尋自己的風景。在這裡,藝術家猶如墜入了一個自我世界中,雖然孤獨,卻也超脫飄逸,靈魂獲得滌蕩。在“西濱”,王信豐讓自己沉溺於孤獨中,大有莊子「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況味;孤獨帶來內在的寧靜,對生命及自然的關照視角也有更為恢弘,洞察力更為敏銳。“西濱”畫作,土地味覺強烈,藝術家的心緒更是濃稠。藝術從來不是單純的賞心悅目而已,王信豐的藝術對我們而言究竟是一種刺痛?還是一種滌蕩?這或許難以確認,但面對藝術家意蘊豐盈的「西濱」畫作,總是讓人感慨係之,意緒激昂!
2015年,王信豐最後的這一年,他用生命最後的力氣完成了〈石上清流〉、〈陳達的鄉愁〉、〈無言的海岸〉、〈燈塔餘暉〉等三十幅畫作。這些畫作,明顯的仍是他無法忘懷的“西濱”,而色調則更為森冷、畫意更為悽愴。這豈只是“西濱風景”而已!讓人強烈感受到的,仍是他2014年的自述中所提:「……杳無人蹤的秋日長灘∕彌漫著超現實的氛圍∕猶未曾捕捉到這一刻∕冷豔欲絕的神韻之前……在歷史的滄茫中∕在秋末的黃昏裡……」,那是一種對宇宙、對生命的無盡感懷!最後的三十幅畫作,他不負宿願—「在有生之年∕以『西濱臺江』之名∕書寫四季的美麗容顏∕以美術工作者的身份∕為臺江鑲上一絲美麗的金邊∕並奢望留下一個深沉的印記」。
後記:本文乃依據筆者過去為信豐兄所寫的三篇文章〈對土地的凝視與眷戀戀—解讀王信豐的藝術〉、〈風景寂寥.心境荒涼—閱讀王信豐的畫意〉、〈孤寂的風景-關於王信豐的「西濱」風景〉,重新整理、改寫而成,除了陳述對其藝術風貌外,並藉以對其在藝術上成就致上最崇高的敬意,以及表達對故人最深沉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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